他为什么会掉眼泪

他为什么会掉眼泪

（一）

十五年前，他十四岁，还是在初中。年末聚会，亲朋好友凑了一堆，他肚子疼，躺在炕上不想吃饭。熬了好长时间，终于忍受不了，开始在炕上打滚。他父亲看见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那时，他已经不能走路，大家开始慌张，把他背进车里，医院。

各种检查后，他确诊为急性阑尾炎，必须接受手术。那天晚上，糊里糊涂的被推倒手术台上，再次醒来，已经天亮。他不知他的肠道已经溃烂成一团，要不是手术还算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家人责备，医生好奇。他们不理解为什么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居然能忍受这种疼痛，病发期间从未喊叫，以至于没有人察觉他的病情，手术后又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没有流一滴眼泪。

他只是在想，他有什么好流眼泪的呢？

后术后的第七天，父亲陪着他下床。医院在乡下，父亲觉得外边的空气还好，决定带他到外边散散心。医院。大概觉得天气有些凉，父亲中途返回去帮他取一件外套。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还没到十五分钟，他居然在路边哭了起来，边哭边呼喊他的父亲。

那是他生平有记忆的第一次哭，那会，他幼稚的觉得父亲再也不要他了，他觉得，父亲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担心被抛弃，于是大哭大嚎，直至父亲走来，他一头扎入父亲怀中，依然泣不成声。

（二）

十年前，他考上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邮寄到家的时候，他先是满心欢喜，后转为深深的忧郁。

并不富裕的他，不知道怎样向这个家庭请求那样一笔高昂的学费，又或者他知道，即使他请求了，父母也有心无力。

那年，听从父母的建议，他还是去了那所学校。从烟台到哈尔滨，接近两千公里的距离，他去了。他从未觉得自己贫穷，因为在他的印象里他吃的很饱，喝的很足，过年还有新衣服。

可是，后来他才发现，在零下三十度的哈尔滨，自己连一件厚衣服都没有。每个月攥着几百块的生活费，他恨自己，为什么自己不去海南呢？起码一年四季有几件短袖就能凑活。

有一天，同学突然悄悄给他一件新衣服，黑色的厚厚的羽绒服。他试穿，大小合适，这让他高兴地要命。他那么聪明，显然知道这是班里凑钱给他买的。同学悄悄送给他，大概是怕伤害常人有的自尊心。

他很感激同学的细心，笑着连声致谢。他从不觉得自己像乞丐一样，因为他懂得，这是来自大家的呵护，他怎么会嫌弃呢。那件衣服，他一直穿了四年，那件衣服，陪他走过了四个零下三十度的寒冬。

收到衣服的那个晚上，他流泪了。自己远在他乡的第一年，来自非亲非故的关怀，让他泪流不止。他从未想到，原来大家还会留意到他走路发抖的样子。那些奢望之外的关怀，打破了他内心的平静，泪水决堤，喷涌而出。

（三）

五年前，他工作了。由于他学的是金融，毕业后便考入了银行。那些年，银行的待遇还好，让他对这份工作充满了期待。

本来他想回老家工作的，看着招生简章上寥寥的几个人，他选择去了离家不远的另外一座城市。

他突然像回到了高中一样，不管多忙，每月回家一次。高中时，他每月回家拿饭费，而现在，他把每个月自己赚的钱交给父母。他深知这个家庭为他付出的有点多，于是，他太少考虑他自己。两年的时间，他帮家里还清了债务，翻修了新房。

父母脸上光荣了。

他以为自己的好日子也该来了。

他，他开始想着为自己规划些什么。

后来，父亲的一场重病再次扰乱了他对幸福的期盼。那段时间，他四处借钱，甚至利用信用卡套现。他依然奔波于两座城市之间，以前是从单位到家，医院。

那时，其实他并没有钱。他还没开始为自己攒一点积蓄，又怎么可能有钱呢？他从来没有告诉他的家人，他怕影响大家对战胜病魔的希望。

只是，家人至今也不会知道，他曾半夜下了车，为了省去几块打车钱，徒步走路，医院附近的公园里。

这样的努力，依然没有阻止死神对生命的争夺。

父亲的走，他没有掉太多眼泪，他知道，自己身为男子汉，临下有好多事要做。他给父亲办了一场体面的丧礼，开始给一些素昧平生的人致谢。不爱说的话开始说了，不爱喝的酒开始喝了。

他开始觉得，人生前半段过得自由，后半段就必须要逆来顺受。

只是，有一天夜里，他趴在窗户上哭了。那一天是他父亲的生日，月亮特别圆，他对着月亮，再也停不住泪水。曾经说好的坚强，怎么也抵不过的思念。

（四）

有朋友告诉他，男儿有泪不轻弹。朋友还告诉他，生活不要太感性。可是，他却不知如何去回应。他知道，他还从来没有哪一件困难的事儿流泪，他的眼泪，大概来自于亲情的恐惧，友情的感激，还有思念曾经的别离。他不是不坚强，而是对奢望之外的幸福毫无提防。

他也怪了，小时候曾经骨折过，从房屋上跳下来，骨头断了却浑然不知。他爬起来就走，直至后来摔倒了，站不起来了也没有哭。他在想，那时腿该多疼啊，他为什么不哭呢？

他也怪了，他曾经每天中午坐车医院换药，医生每回都问，就你自己来的啊？医生用镊子把伤口挑开，夹着酒精棉签往肉里蹭，他不掉一滴眼泪。他在想，那时多疼啊，他为什么不哭呢？

他也怪了，大学时得了胸膜炎，第四肋骨疼的感觉就要爆掉，他居然一直去上课。医院，抽血，拿药，自己一个人照顾着自己。后来，这病居然突然间没有了。之后，他在想，那时那么苦，生活那么难，他还没有为此哭过呢？

他也怪了，为了家庭放弃了考研。工作后，他居然再一次考上了研究生。领导不同意他去，领导说，你去了，别人也得去啊。他看着排名在前的成绩，居然很释然的放弃了。为了考试熬了无数个夜晚，就这样说没就没了，为什么自己不流一滴眼泪呢。

（五）

他真的怪了，他习惯了苦难，对于苦难的来临，觉得理所当然。

他习惯了奔波，忙碌，并欣喜于从无到有。

也许正是因为他习惯了苦难，对突如其来的幸福毫无提防，所以才会忍不住在你们面前泪流满面。

（六）

其实，我想说，他并不是我。

所以请你们见到我的时候，不要问他是不是我。

如果你们觉得他是我。

那，他就是我。

年1月5日

于山东烟台蓬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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