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花开了,他去了

秘密后院|爷爷的名字

广安到重庆,汽车飞驰,车窗外阳光灿烂,我却泪流雨下。司机师傅用浓重的广安话小心地问:“姑娘,有什么可以帮忙吗?”我理解他的好心,可也知道,他什么都帮不了我,除了,快一点儿载我到机场回北京。

他去了,平静安详地走完有些波折又不算太波折的一生。

清末宣统元年二月十一,他出生在北京洼里乡仰山村路家坟,出生的年代注定了他的一生将会见证各种动荡和变革。大概在他出生之时,他和他的家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当他在合作商店上班时,面对的那个顾客,竟正是在他出生那年改年号为宣统的小皇帝溥仪。

他出生的路家坟因有座公主坟而得名,他讲自己小时候去厕所,一个是害怕缠在厕所柱子上吐着信子的蛇,另一个就是害怕那座坟。他所在的路姓人家想必也还算是个大家族,据说向前三代就已在这里安家落户。他出生时的乳名叫小六一,因为那一年他的接生婆恰好61岁。在他之前,家里已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但哥哥不幸夭折,因此家里便给他扎了一个耳朵眼儿,意在当做姑娘,好养活。90多岁时,这个耳朵眼还仍旧可见,岁之后,似乎倒不明显了。

他没有蓄过发,只戴过瓜皮帽。他的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父亲在衙门里做师爷。这样的家庭在当时虽不算阔绰,却也要好于平常人家,家里的用人也总是要唤他小少爷的。他年老后,很多人问他长寿的秘诀,他半开玩笑地说,大概是因为吃过老虎肉的缘故。他儿时曾有人在山上打死了一只老虎,他家就把老虎买下来烹着吃了,可见他家里还是有一些经济实力的。老虎肉的味道他早就记不住了,但他曾讲,你不要看老虎外表长得五大三粗,其实肉可细了。

很多人都说,人最深的记忆往往都在童年。我想那可能是因为童年在人的记忆中是自然而然的,没有太多雕琢的痕迹。而到了成年,人们总会自觉不自觉地选择记忆或遗忘一些东西。

他讲过小时候村里大孩子欺负小孩子的事,说有一个大孩子告诉小孩子,他会特异功能,能“隔墙掏碗”。小孩子信以为真,便要大孩子做给自己看。于是大孩子就让小孩子做骑马蹲裆式,背靠在村里的一面老墙上,两肘弯曲,各顶一只碗在墙面上,头上再顶一只盛满水的瓷碗。小孩子做好后,大孩子借口去墙的另一边掏碗,其实早就跑得没影了。时间久了,小孩子自然发现上当,可也不敢乱动,怕稍一动碗掉在地上碎了回家挨大人的打。结果最后腿也麻了,碗也掉地上打了。此外的捣蛋事儿还有,小孩子在土路边发现了狗屎,就把鞭炮插进去,等远处有人走过来了,再点燃。远处的人自然不知其中的“奥妙”,发现地上有火星,便凑过去看。这时鞭炮炸了,就弄得这人一身狗屎。再有就是春节前后,卖花炮的出摊了,有的小孩子买不起好的炮仗,只能买一种叫“耗子屎”的便宜花。他们买了花却不回家,专门在炮仗摊附近点燃。“耗子屎”点着了会往前窜,一下跳到炮仗摊上,把上面的花炮全引燃了。摊主心疼得又骂又跳,小孩子却在一边高兴得不得了。

这些都是他见别人做的,他自己也干过几回“悬”事。

大概在他七八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到湖南赴任,把他也带了去。南方天气潮湿,人们都住在阁楼里。他爬上阁楼,却不好好下楼梯,而是一阶一阶蹦着向下走。楼梯边上是空的,他一下踩空了,从三层阁楼上摔了下去。摔下去后,他隐约听到有人在边上说:“别动他,别动他,让他自己起来。现在一动他,他肯定就伤了。”幸好后来他没什么大碍。这是第一件悬事。第二件和这件很相似,也是在湖南的时候,他在水稻田埂上跳着走,结果一下子掉到田里去了。跟他出来的两个男用人见状吓得不行,赶紧把他从水田里拽出来,带着一身泥给抬回家去了。尽管在湖南有着这样的经历,但他一直念念不忘那个叫“弥勒铺”的地方,甚至94岁再去湖南时,还想去找找看,最终却未如愿。

最悬的一回是他回到北京之后,差不多有十四五岁了。那天他拿着簸箕去院外倒脏土,正好看见他六婶家的狗在墙角脏土堆里翻吃的。他倒完脏土,站在墙拐角的另一面,偷偷看那狗,还用手里的簸箕招惹它。前两次那狗抬起头看了看,没理他,他又故伎重演,结果那狗扑过来从他的右臂肩膀一直咬到了手腕,险些咬断动脉。听到动静,他的六婶赶忙跑出来。那时候哪有什么狂犬疫苗,家中的土方儿是把狗毛烧了敷在伤口上,可这时家人再找那只老狗,早已跑得不知踪影。大概狗也自知有错,这一走就是数月,等再归家时,已是满身污垢、骨瘦如柴,走路都打晃儿了。庆幸的是,他只在手腕处留了一个伤疤,其他的地方后来都痊愈了。

说到和动物的故事,他还和一只猴子有些“缘分”。那是后来他在饭店里工作的时候,眼见要过年了,街上耍猴的人要回老家去,猴子没办法带走,饭店里掌勺的大师傅就给买了过来。大师傅在自己的床铺上面用木板给它搭了一个小隔层,晚上猴子就在那里睡觉。后来大师傅又从隔层上面吊了一根绳子下来,在绳子下面那头拴了个小铁钎子,时不常切块萝卜之类的扎在钎子上。猴子看到有人放吃的,就在上面把绳子倒上去,取下萝卜再把绳子扔下来,这样就不用它上上下下了。出事的那天,他正在桌前看书,猴子大概是觉得自己一个人没意思,就蹲在他脚边的小板凳上不停捣乱。他读书的时候最烦这个,心里一怒一脚踹上去,猴子连凳子一齐飞了出去。他反应倒也快,立马想,糟糕,这下一定把猴子惹恼了。于是他飞身到床边拽了床棉被,把头和上身儿都蒙了起来。猴子吃了亏,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跳过来对着棉被一通撕咬,据说后来那被面都撕烂了。虽然和猴子干过一仗,但毕竟还是有情感。到了春节天气更冷,却不知那母猴已经怀孕,等人们发现时,母猴和刚出生的小猴都在窗根儿底下冻死了,他们甚感可惜。

这几次经历幸好都是有惊无险,大概也是因此,后来在天津遇到发大水,或是得阑尾炎时,他也都不那么慌张了。因为他坚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有一些自认为的道理,尽管这些道理在现在看来,应该算是迷信了。他相信这世上有狐仙儿存在,他小的时候家里还有一座狐仙儿庙,每次家人让他背诵《三字经》或《千字文》他又背不出时,母亲就对他说:“去,上狐仙儿庙磕头去!”可每次只是刚刚跪下,还没磕头,忘记的古文就想起来了。还有一次,晚上临睡前,他躺在床上听他母亲和他的大姐说话,说着说着,只听得他大姐的声音就变细了,过了一会儿才又变回原本的声音。他说,这个就是被狐仙儿附了体。

有时候我也想,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生活的年代离现在很远了,我们根本没办法证实那些事情,所以他才把故事讲得更加离奇。

他那里还有一些我没见过文字,只听他闲聊时说过的奇怪土方。他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曾亲眼见过有人在地上的裂缝里发现了一种浅黄色黏糊糊的叫“地食”的东西——我只是记得发音,究竟是不是这两个字实在是查不到了——有延年益寿的功效。那个人把“地食”涂在脸上,皱纹立刻消失了,仿佛瞬间返老还童。但他并没有见到那人把“地食”吃下去,按照他的说法,如果吃了“地食”,就可以长生不老。还有一个药方,是他给早逝的妻子用过的。那时他的妻子腹部长了个东西,大夫说要吃“糖尿”才能打下来。所谓的“糖尿”,就是把红糖包起来,吊在屋檐下晒,等到红糖化了流下来的就是“糖尿”。他按这个办法给妻子吃了,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妻子排下来一半血球,过了一阵又排下来另外半个。排下来的血球如莲花一般,是一瓣一瓣的。然而妻子并没有因此康复,后来还是被疾病夺去了生命。

不得不说,这些故事虽然传奇又多少带些诡秘,真实性也待查,但听他讲古儿真的是我童年最有乐趣的事之一。

他喜爱读书,却一直没有什么机会进学堂,这是他非常遗憾的事。他小时候曾读了两年私塾,之后家庭变故,就没法坚持下去了。后来,他和弟弟被送进了孤儿院去,本有机会再进学堂,但他却因过了上学的年龄而终于没能像弟弟一样读完小学和中学,而只能去做学徒工了。后来识的字都是他在书局学徒的时候抽空认的。他常引用陶渊明先生在《五柳先生传》中的那句话:“好读书,而不求甚解。”他大概是觉得自己读书常常是看个热闹,而不能像真正的读书人那样做些学问。从小,他给我讲的不是《三字经》《百家姓》,而是“公冶长,公冶长,南门外头死只大绵羊”,或是“去年一点相思泪,至今流不到腮边”。他讲这些轶闻的时候,常常自己就笑起来了。

他一直不爱读纯白话文,他说白话文没味道,于是桌上常常有几本发黄掉渣的老书。大学的时候学文献学,我脑子里总是不自觉地把他的那些书和几种古书的装帧形式相对应。我印象中,白话文他似乎只读过一些梁实秋的散文,再有就是《文史知识》和从创刊号一直订到现在的《作家文摘》。他曾亲手把《作家文摘》按季度用线装订在一起,但后来很多册被别人借走就再没还了。

有时候我们从他的话里,好像也能听到一些书面语的味道,比如他很少说“商量”,而愿意说“商议”;他很少说“报社”,而愿意说“报馆”;他很少说“包间”,而愿意说“雅座”。我想,我身上的文气,大多来源于他。

他追求风雅的生活,喜静,不爱热闹,不好客。他去别人家做客,告辞时常说:“客走主人安。”其实这也是他对别人的希望。他不愿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就用这样的方法暗示别人。他70多岁才退休,退休后有亲戚送给他一只据说品种还不错的鸟并配了精美的鸟笼,可他扭脸儿就转赠他人了。有邻居给了一只大白猫,养了三天他也给退了回去。这些他都不喜欢。但当有人要画幅画送给他时,他欣然接受,并要求人家画个仙风道骨的道人,那正是他追求的生活。书法家赵普先生也曾为他写过一幅隶书,他提出写“人生滋味常”这几个字。住平房的时候,这幅字在他的屋里挂了很多年,很长时间我都以为字写错了,我问他,怎么是“人生滋味‘常’”呢?应该是“人生滋味‘长’”吧!可他眯着眼睛说,没有错,因为人生的滋味常常在啊。他常和我说的一句话是:“谁见天堂地狱,两般皆在人间。”

他一生并没有太多遗憾,唯独两件事在他心中引起波澜:一件是他的弟弟孤身一人在异乡终老,另一件则是他收藏的名人画作在纷乱的年代里被烧毁了。

他不吸烟,不会下棋,不会打牌,更不许家里人学打牌。他晚年喝少许的酒,但主要也是喝酒中的甜味,所以他只喝干红和桂花陈,而不喝干白,因为干白的味道微微发酸。他从不会喝醉,其中的原因,大概是他年轻时,常常见到酒馆外喝醉了的人躺在地上滚了一身土和一身污物。那样子让他觉得丑陋不堪。

他爱干净利落,最看不得邋里邋遢的人,他管那种人叫做“喇虎的人”。家里人说,他以前下班回家,进了门一定要先拿毛巾在身上鞋上一阵敲打,直到觉得把身上的灰都掸干净了,才肯坐下。小时候跟着他一起喝茶,他每次喝之前都要用力吹一下,把最上面的一层水吹出去,因为水晾久了上面会有一层浮土。90多岁住院的时候,虽然是躺在病床上,可他也一定要反复把弄褶了的病号服抻平。哪怕后来岁数大了,不常常讲话了,也忘不了把沙发扶手上折起了角的铺巾叠整齐。甚至有人走到他身边拿东西,他发现家人的衣服下摆没有抻好,也要给弄平整。直到临走前的一两月都是如此。

他又是个极要面子的人。他的牙不好,不到80岁几乎就都掉光了。他姐姐的孙子从天津来看他,问:“舅爷,你怎么不装假牙呢?”他有些愤愤地一字一顿地说:“大——舌——头!”他曾经配过一副假牙,因为说话吐字不清,一赌气给扔到房顶上去了。他就是那种哪怕二十多年用牙床吃饭,也不愿因为装了假牙而破坏了形象的人。他要时刻给人一种端庄的感觉,事事都要有规矩。他出门游玩,如果是去近处,常常是不吃、不喝、不坐。如果家里来了客人,也尽量不去洗手间。他吃饭看书从不跷二郎腿,吃饭不张着嘴嚼东西。因为牙掉光了,觉得嘴瘪下去的样子不好看,就不愿在饭店吃饭。我们为这个感到遗憾,不过有时候也想,他年轻时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酒楼工作,大概也享用过不少珍馐了。

93岁那年,他自己到小区里的菜摊买菜,脚下没站稳摔倒了,地上的一块石头把他的左眼眶划了个大口子,鲜血直流。医院缝了六针,这是他第一次缝针,肯定非常痛苦。我是放学之后才知道这件事的,他坐在自己的屋里,我走进去,屋里没开灯,很昏暗。他低着头,不说话,看到我进来了,抬起头,眉头都皱到一块儿去了。我看着他眼眶上的纱布,眼泪就下来了。我问他:“缝针特别疼吧?”他说:“怎么不疼呢?”我又说:“疼你就说啊。”他摇摇头:“那不是让人笑话吗?人家肯定会说,这么大岁数了还怕疼?疼也不能说。”其实他很胆小,医院,有点儿小病自己就开始紧张起来了。之前有一次嗓子疼,他在家里的床上躺着哼了半天。所以后来他住院的时候,我们都很担心,总觉得那些护士太鲁莽了。他喜欢慢慢做事,不着急不着慌,医院,往往刚进了急诊室,护士们就上来拉胳膊挽袖子,一下子就要抽他8管血。医院,这么多年也没有参加过体检,家人既担心他看了那场面害怕,又担心他岁数大了,经不住这样折腾,心疼得不得了。

我们一起吃过很多很多顿午饭,因为上小学的时候,中午往往只有我们两个在家。他只会做鸡蛋炒米饭,或者把头一天的剩菜热一下,但我们竟然从没吃腻过。吃完炒饭再来一小杯茉莉花茶,夏天的时候可能是半根儿小豆冰棍,真的就很满足了。他说人上火了,吃点儿冷饮就好了,但不能多吃,所以吃半根。有一次,我们一起吃土豆片,吃完了,他告诉我刚刚菜里掉进去一个曲蟮,他给弄出去了。他怕我知道了不吃饭,所以吃完才说。后来我知道,曲蟮就是蚯蚓。

他从不像其他的祖辈,把好饭好菜都推到孙辈面前。他从不强迫我吃饭,也从不给我夹菜,这样反倒使我觉得吃饭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我和他一样常常要受到面子问题的折磨,很怕别人给夹了菜,自己吃不掉却又碍于情面只得强弩着吃下,最后自己难受。他更不限制我吃零食,买了绿豆糕或者糖火烧就叫我去吃,他在吃甜食方面没能给我做一个正面的榜样。大概他也知道我从没上学的时候开始,就学会了节制饮食:每天只吃五个巧克力豆,每天只吃一根香蕉。

很多人都觉得,他一定是个心胸宽敞的人,也不爱操心,不然怎么会这样长寿呢?这话似乎是对的。他不刻意争抢什么,既来之则安之。他不随大流,他只按他自己的节奏生活。我几乎没见过他发脾气,他要是不开心了,话就更加的少,常常是站在窗前看看外面的天和树。再不然就是冲人摆摆手,或者叹口气说一句:“你这人可真是。”

但是也得承认,如大多数见过他的人认为的那样,他的长寿与基因有很大关系。他的父母并没有活到很大年纪,长寿是到了他这一代才体现出来的——他的两个姐姐,一个活到96岁,另一个活到99岁,弟弟因意外摔伤引发心脏病,去世时也有84岁。

我不知道他年轻的时候身体是不是很好,如果按照现在网络上那些所谓专家的理论,至少他的一些表现并不能说明很健康。比如他手指甲盖上总是有一道道竖条纹,非常深,非常明显,从我小时候用水彩笔在他手上涂红指甲绿指甲的时候就有了。再比如他极其嗜甜,家中稻香村的点心是永远不能断的——每日早间吃一次,一至两块;午觉后起来就着牛奶吃一次,半块到一块;晚上临睡前或夜里醒来还要再吃一次。有一次他一边儿吃点心一边儿和我说:“你看,现在生活是不是好了?以前人吃点心都双手捧着吃,剩下一点儿点心渣儿都要吃干净,现在都改成用两个手指捏着吃了。”他的嗜甜并没有造成身体上的任何问题,这似乎是用科学没办法解释的。

我知道他喜欢过有规律的生活,他说自己的身体得自己慢慢“对付”着。这态度让人觉得不紧不慢,不卑不亢。他早上醒来,并不先吃早点,而一定要喝多半暖壶的水。他认为人休息的时候,肠道是闭合的,所以早上要用水冲开,才能够消化。我对此非常质疑,问他:“你怎么知道肠道是闭合的?能看得见?”他就像固执的小孩子一样摆摆手:“反正就是得冲开才行。”他每一餐的饭量差不多都是固定的,偶尔回一次碗。没有特别喜好的饭菜,也鲜有不爱吃的饭菜;一餐饭有荤肉可食,没有也可食。家中五代同堂,他自然是家中的老太爷,可我们觉得他一点儿都不像。我们跟他说:“老太爷就应该有老太爷的架势,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们,就说‘去给我买什么什么来’!”可他一次都没有,他又微微笑着摆摆手,不说话,那意思是:我不想做,也做不来。

“生命在于运动”在他这儿适用也不适用。他确实常会动一动,但幅度都不很大。他喜欢慢慢地动,而不是一下子跑上几百米,所以好像还算不上是我们平时说的那种运动。他晚上9点到9点半休息,睡前要躺在床上活动双腿,两腿抬起落下各次,但中间脚并不放下。家里的晚辈曾尝试过,结医院做康复了。他又喜欢“灌气”,他说哪里疼就是那个地方不通了,要用自己的“气”把不通的地方冲开,于是就双手攥拳双臂用力绷着劲儿。他没事儿的时候喜欢耸肩,我们总以为是他调皮,后来看,应该有放松颈椎的作用。他的手非常柔软,皮肤非常滑,却也非常有力,中年男人被他捏一下也会觉得生疼。有时他捏着我的手把我攥得哇哇叫,自己却在一旁得意地笑。但他也不是用蛮力,他告诉我“捏人”也有技巧:捏手指,要捏有骨节的地方;掰手指要向手背的方向掰,而不是向手心,这能让人更疼。我一直不知道他“捏人”的目的是什么,为了炫耀有力气?还是单纯喜爱看人的窘态?他不糊涂的时候倒是个爱恶作剧的人,他管那个叫“冤人”。小时候住平房,有一户人家房檐下的墙上有两个半圆形的洞,我问他这个洞是做什么的,他十分认真地说,原来那里有两个馒头,后来有个淘气的小孩儿爬上去把馒头掏出来给吃了,所以就留下了两个洞。很长时间我对此都是深信不疑,好多年之后才知道原来那就是排水口。家里人都爱和他逗,冲他撅着嘴扮猪样儿或手搭凉棚扮孙悟空,他也做个同样的“回礼”。

他的体力确实也好,70多岁时,他和子女们从北京西二环骑车去香山。等游玩后骑车到家,孩子们已经累得睡下了,他又开始准备晚饭。后来家里人怕他骑车不安全,把自行车卖了,为此他好些日子都不高兴。

每日与他在一起,并没有感觉到他的衰老是很突然的事,但衰老病毒那种慢慢地渐进式地侵入却又让人无能为力。与亲人离去同样难以接受的,是看着亲人慢慢变老。

他最开始的症状是忘事儿,常常热上午饭就去另一间屋里看书了,等再想起饭菜,锅都已经烧漏了。他就很生气,生自己的气,觉得自己没有用了。93岁那次摔伤缝针之后,家人也不让他自己出门了,他就更加不自在起来。有一天他坐在沙发上,皱着眉问:“咱就这么一天一天待着啊?”

后来强迫症的症状明显起来,每天临睡前一定要看是不是锁了门,关没关煤气。他开电视,关电视,最后把电视弄坏了。他越来越耳背,家里给他买了无线耳机,他总是把耳机的声音调到最大,以致电视静了音周围的人都能听到里面的声音。他临睡前还必须要数一数家里是不是四个人,如果人数不对,就反复地问:“那个谁什么时候回来啊?”那时候他的女儿50多岁了,他仍旧不放心,如果晚上9点还没有回家,他就不踏实起来,在屋里转来转去,焦躁不安。他跟我说:“你给我打电话,问问是不是去了你奶奶家了?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我说:“她去参加同学聚会了,一会儿就回来了。”他说:“哎呦,这个人可真是,这么晚不回家,你不知道,现在晚上外面可不安全了。”也许他没有意识到,他说的不安全,其实是自己内心的不安全。从那时候开始,他内心的不安全感就一直在增长:他的话越来越少,也不愿意和我们闹着玩了,别人和他闹的时候,他若高兴,就眯着眼睛笑着摆摆手,不高兴的时候就皱着眉摆摆手。有时夜里醒过来发现屋里没有人,就像小孩子一样,“哎哎——”地叫人过去。有一次他睡醒了,突然问:“我妈妈到哪儿去了?”

他看不了书了,并不是视力的原因,而是,他已经没办法理解了。他是个追求浪漫主义的人,喜欢“梁祝”,但那时他什么都看不了了。他就坐在那里,闭着眼睛打盹,偶尔睁开眼看看窗外房顶上的猫和杂草。尽管他一生随遇而安,但那时,我却觉得他非常孤独。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他的手还是温暖的,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无助,脑子里常常想起他说的那句话:“来时欢喜去时悲,不来不去,也无欢喜也无悲。”我觉得,他骨子里还是悲伤的,不仅兄弟和姐姐们去了,故友与同事相继去了,即便是家族中的同辈也都不在了,他在今天这个时代生活,思想又是过去那个时代的。少年时家庭的变故,中年时妻子的早逝,都让他内心变得沉重起来。他的沉重一点点增加,一点点累积,却没有一个一泄而尽的出口,只能待时间慢慢消磨,直到麻木。

80多岁的时候,有一天他突然就痛哭起来,他说:“我不怕死,可是我怕受罪。”几年前读过一篇万方老师回忆父亲曹禺先生的文章,现在对那种情感体会更深了。她在文中写到:“有一次,他睡在自己的房间,我在另一间屋子里听到他大声叫我的名字:小方子!小方子!我跑过去推开门,看见他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他知道我进了屋,可是并不看我,直视着屋顶,说:‘我不成了,又来那个劲了,吃了安眠药也不成,你要不来我就跳下去了。我什么也不想,只想从窗子里跳下去。’”我想,他痛哭的时候也是因为“那个劲”来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呢?把人挟制在一个狭小的世界里,无法逃脱,无法遏制,无法征服,只能就那样被动地受着,无边无际,无源无头。

万方老师又写到:“他坐在那里,也许他看见了一些往事,看见自己内心的一些景象,他有愿望把他看到的告诉我们,可是很困难,有许多感受是无法传递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很孤独,过去他常常说:人真孤独。我想就是这个原因吧。”老人不讲话,并不代表他心里什么都不想。他的眼睛里有什么呢?好像满是迷茫,又好像充盈着感伤。有时候我也觉得,其实他并不糊涂,只是不愿意讲话了。每个人都有两个世界,一个物质世界,一个精神世界。他的物质世界很容易就填满了,但是我们的精神世界与他的似乎只有一半交集,因此无论我们如何努力也填不满他的精神世界。他为什么总要读书?大概是那里有他想要的世界。他的那种孤独与身边有多少亲朋,有多少子女无关,就是一种单纯的,无法言说的孤独。有一天老去,我也将孤独如他。

在他更老的时候,连睁眼的时间也少了,目光也散了。家人给喂了水和饭,就含在口里,不往下咽。我就看着他坐着,胸前一呼一吸,一起一伏。偶尔,他睁开眼,眼里似乎有泪,却又没有流出来。他知道身旁坐着人,就把头靠在我们头上,很重很重,仿佛一丁点儿气力都没有了。每到这时候,我总是格外伤心,常常想起他有精神头儿的日子,感觉那好像还是不久之前一样。我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他可能在某一刻突然就会离开我们,去另一个世界了。

公元二零一四年四月十二日,他太累了,永远地睡去了,留下四个女儿,五个外孙,四个外孙女,四个曾外孙,五个曾外孙女,两个玄外孙。最大的玄外孙已将要小学毕业了,我曾固执地想,再过十年,玄孙早早地成家生子,他还可以享受六世同堂之乐。尽管有这想法的时候,他已然糊涂了。我还曾天真地想过,老人挺过了春节,挺过了寒冬,一整年也都会平平安安了。现在想来,这大概都是因为不愿接受他老去的事实。所以后来又常常想,也许他在花开的季节离去,是不希望我们太伤心吧,毕竟花开预示着新生。

他去了,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这样一句话:一个时代结束了。可他不是什么伟人,平平凡凡,普普通通。我开始并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脑子里会出现这样的词语,后来我明白了,他的离去对我而言,意味着两件事:一是再没有人给我讲古儿了,今后除了历史书中的事,我听到的遥远的历史传闻大多都不是讲述人亲历过的了。就像他跟我说的,现在的烟花虽然也好看,但终究不如他年轻时的盒子花。盒子花要放在三米高的架子上燃放,烟火一层层落下,每落下一层就是一出戏。大概我今生是没办法看到了。二是我的童年结束了。有他在的日子,我永远都是童年,哪怕已经30岁。记事以来,我和他分开的日子从没有连续超过两个月。他在我的生命中,担当着众多的角色,今后再没有人这样宠爱我,告诉我一些平静身心的办法,或教给我双手被擒住时反败为胜的诀窍了。他的位置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替代的。以前家里有四个人,现在,只有三个了。

广安到重庆,汽车依旧飞驰,车窗外天空有些阴沉,我停止了抽泣。司机师傅不再和我讲话,默默地开着车,车内反复播放着一首歌——《我要去西藏》。我想,他一定去了一个比西藏还要宁静,还要圣洁的地方。

二零一四年五月悼

作者简介图文:抱门,女,北京人,教育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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