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读名师雪静今宵酒醒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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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静，本名高晶，女，满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文学创作职称，现居南京，著有长篇小说《旗袍》《夫人们》《天墨》等十六部，并在《当代》《北京文学》《大家》《江南》等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若干。

今宵酒醒何处

雪静

1

李明波被妻子的病痛折腾得一夜未眠，医院的时候，妻子黄灿的肚子又不疼了，这使李明波轻松地舒了口气。黄灿知道李明波忙，电台记者的身份，不是闹着玩的。就指着肚子说：“这里已经平静了，你先忙去。万一有情况，我再电你。”李明波就将手机掂了掂，跟妻子笑了笑，医院。

李明波将自行车骑得很急很快，他想快些将昨晚起草的报告打印出来拿给台长看，然后医院了。黄灿的肚子已经莫名其妙地疼了两天，开始以为是子宮问题，后来医生又说是阑尾炎，弄得李明波心神惶惶不定，现代医学技术虽说十分先进，但浮躁的医德常常将人的器官视为儿戏，新闻媒体曾曝光过做阑尾炎手术错将卵巢拿掉的医疗事故，李明波想到这类事故，就暗暗在心里为黄灿祷告。

李明波正急匆匆赶路，突然看见前边围了一群人，凭他职业的敏感，便使劲往前挤，想看个究竟。这时他看到一位四十左右的妇女正抱着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号啕大哭。一会儿，李明波就明白她哭的意思了。她的15岁的儿子为救一个落水儿童溺死了。李明波心突地一惊，正值狠抓精神文明建设的紧要关头，这是一个难得的典型，李明波这时候不显身手什么时候显身手呢?他将自行车锁到路边，就开始了对号啕大哭的中年妇女的采访。

这是河沿市最破败的一条街，低矮的平房倚在厚实宽大的堤坝上，房间里长年开灯，灯光像幽幽的暗火。逢到梅雨的日子，绵绵无尽的雨将熏人的霉味从房间的旮旮旯旯引诱出来，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蜈蚣、壁虎等吓人的虫子在古老的墙壁洞穴无拘无束地生长，秋天的时候跑出来撒一撒野，就可能伤了房里人的性命。于是房间的墙壁缝隙都涂了石灰，陌生人乍一进去感觉那石灰味比霉味还呛鼻子。李明波打了三个喷嚏就习惯了，中年妇女见是电台记者，越发哭得伤心伤情。

李明波说：“母亲失去儿子固然伤心，可你的儿子如果真如你所说的那样，他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小英雄，全市乃至全国人民都会向他学习。现在，你必须冷静，配合我寻找线索，你儿子救出来的孩子现住哪里?我们要尽快找到他，将当时的现场情况采访清楚。”

中年女人走出脏黑的屋子，李明波随后也走了出来，两人立刻暴露在一片灼人的阳光下。中年女人的眼睛红得像两只熟透的桃子，她不敢看阳光，也不敢看行人，只顾往前走。李明波跟着她，一会儿就穿过了窄巷，迎面一架气势雄伟的大桥，这是河沿市近年来最上档次的建筑，桥两侧的围栏都是用钢筋拉的，新闻媒体曾三番五次报道说桥的建筑与国际水平接轨。下了桥，在河岸一片浅滩处，中年妇女停了下来。李明波发现，这段堤坝比较低矮，也是人们到河里戏耍的最佳地盘。中年妇女指着河里的一处漩涡说：“记者同志，你可要看清啊，我的儿子就是从这里救了别人的儿子，命丧黄泉了。”说着又哭泣着蹲在地上。

李明波开始打量现场，那个肚脐眼样的漩涡离岸只有米，如果从这里跳水嬉戏，很快就会被水卷入漩涡。李明波说：“请你先别激动，将你儿子的大致情况跟我说说。”中年妇女止住哭泣，可刚一开口，眼泪又汹涌而流。

李明波就拿了笔和本在太阳底下等，这时他想起了妻子黄灿，医院怎样了，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没有黄灿的信息，他的心放松了一下。不知挨过了几个时辰，中年妇女的情绪开始平静了。于是，李明波的笔记本上大致记录了如下的文字：

肖平，男，15岁，初中二年级学生。不会游泳，8月7日下午，冒死去救伙伴。伙伴之一叫王涛，之二叫李小燕，之三叫赵立凡，之四叫郭展，之五叫张弓。赵立凡、郭展、张弓葬身河底，王涛是肖平救上来的，李小燕是见证人。

中年妇女无疑是冒死去救伙伴的肖平的母亲，她向李明波提供了很多可供参考的线索。李明波记录个大概，一种尽快见到王涛的念头油然而生。但肖平的母亲说，王涛被救以后，一直不肯露面，李小燕曾带肖平的母亲找过王涛，他的父母还说了很多令人生气的闲话。肖平的母亲拉住李明波说：“记者同志，我们肖平的事情，全靠你这支凭良心的笔啦。”

李明波从这天开始，把妻子黄灿抛在了脑后，他满脑子都是肖平那张黑白照片和肖平母亲泪水涟涟的脸。他想无论如何要先把王涛找到，然后再找李小燕。省内一家青年报一直约他写稿，他苦于没有好的题材，一直迟迟未动笔。这下好了，素材足以令全市乃至全国人民感动，李明波不把这样的素材抓住，真枉为了一回记者。

2

李明波在一个叫砚台的巷子找到了王涛，王涛没上学，可能是惊吓所致，持续发低烧，已经三天了。李明波进门后打量着房间，感到这是一个与肖家一样穷困的家庭，不同的只是王涛住的是楼房，仅仅是楼房而已，屋地抹的水泥，墙壁涂的白灰。李明波看着看着，一肚子责怪的情绪似风吹云散了。

王涛的父亲原在一家街道办的小厂轧瓶盖，后来厂子解散了，他就买个马自达，在汽车站门口接送旅客，挣些辛苦钱养家糊口。王涛的母亲患哮喘病，长年不上班，病情发作时彻夜不眠，几次想自杀，都被丈夫救下了。李明波在这个贫寒的家里坐了一会儿，未敢暴露记者的身份，先扯了些下岗之类的不着边际的话，说到下岗，王涛的父亲话就多了，“我们这些一线工人下岗后没啥难为情的，我们还找我们的活干，开马自达、摆个小杂货摊，反正饿不死。那些当过领导的小官僚就不行了，下了岗官架子端不起来了，难过呀！”

李明波见他的话多起来，便趁机把话引到正题上。王涛的父亲一怔，随之脸腾地红了，他站起身，疑惑地看着李明波问：“你也听说我家王涛的事啦?”

李明波站了起来，与王涛的父亲对视了一会儿，说：“不瞒您说吧，我是电台的记者。肖平为救您的儿子王涛牺牲了，今天我是来取证的，这个见义勇为的小英雄，应该轰轰烈烈向社会宣传。”

王涛的父亲浑身一震，终于明白这个陌生人来专访的目的了，他的脸忽然阴沉起来，有话想说出口，又咬住嘴巴不肯吭声。沉默了片刻，李明波像是打定了主意似的重又坐在椅子上，他想看看王涛的父亲说话时的表情，但对方的头深低着，显然内心有愧。李明波见机说：“据肖平的母亲讲，王涛的确是被肖平第一个救上岸的。他再下水救别的孩子时，被漩涡卷走了。有个叫李小燕的女孩可以作证，她当时就在现场。”

王涛的父亲将头垂得更低了，也不再吭声，听李明波一味地说下去。可李明波面对这样一个昧良心的男人，忽然没了说话的兴致。他站起身，再也不想在这阴暗的房间滞留了。

李明波骑车走在马路上，太阳忽然冒了出来，将阴云驱个干净，一阵微风吹过，使他有了稍稍舒展的心情。方才在王涛的父亲面前，他真想举起拳头操练，李明波曾经有相当长的时间迷恋过拳击，他最初的偶像是泰森，后来他发现泰森粗鲁野蛮，就在心里暗暗盼望另一位拳击明星的出现，果然不久霍利菲尔德以多变的打法和聪慧的大脑击败了粗鲁的泰森。那天，李明波兴奋得请黄灿吃了一顿加州牛肉火锅。吃火锅的时候，黄灿说太辣，李明波下意识地挥了挥左掌，黄灿玩笑说：“你当泰森吧，会被霍利菲尔德打败；当霍利菲尔德吧，又会被黄灿打败。”

李明波就真用拳头打了黄灿的胳膊一下问：“感觉如何呀?”

黄灿哎哟了一声，胳膊青紫了半个月。

现在李明波想找到李小燕，李小燕是那天事故现场的活摄像机，录制了真真切切的一切。他直觉地感到，李小燕绝不会添油加醋地撒谎。

李明波在找李小燕之前，医院看了黄灿。黄灿的病情基本稳定了，初步确诊为阑尾炎，医生说先药物治疗一段时间，如果需要再做手术。黄灿见了李明波，有点怨怪的神情。李明波将她的头搂靠在自己的肩上，用幽默的语言把这一天的所见所闻讲了一遍，黄灿明白了李明波迟迟不来的原因，便娇嗔地说：“反正我是管不住你的，我没有你办公室那位女记者光彩照人。”

李明波捏住她的鼻子说：“你别屙不出屎怪地球没有吸引力好不好?人家光彩照人那是天生的。”

令黄灿吃醋的那位女记者叫王菲，身高1.76米，比李明波还高两公分。黄灿在电台组织的时装晚会上见过王菲，王菲穿黑色旗袍走猫步，一台的靓女数她有风采。黄灿就在台下评论，李明波骄傲地说：“那是我办公室的同仁。怎么样，够你比的了吧?”

黄灿为这句话真吃起醋来。她几天不饶李明波，李明波下班回来稍晚一点，她就不停地打手机，夜里也不让他休息，直到在床上把他搞得筋疲力尽。李明波有天打躬作揖对黄灿说：“我的戴安娜，王菲不是卡美拉，我不会向她移情，我只爱你，只爱你，明白吗?”

黄灿仍是不饶说：“那你起个誓。”

李明波说：“我要移情，就是查尔斯王子。”说罢，拥着黄灿笑起来。至今，黄灿仍对那天夜晚在台上走秀的王菲记忆如初。李明波想，女人怎么对女人的相貌如此敏感啊!难怪专门有词形容女人：醋罐子。

李明波在病房里给黄灿打了两瓶开水，又洗了几个苹果，便医院。他去找李小燕，目前这种状态，李小燕的证据显得重要非凡，那不仅仅是一个真实的场景，而且事关小英雄肖平的脱颖而出。

李明波加快着自行车速，穿越红灯。

3

李小燕跟李明波是这样叙述的：“6号那天我们班不上课，是星期天。天气热得人头发昏，我在楼下的小店买冷饮吃，这时王涛来了，他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跟我住一个楼上。王涛买酱油醋，买好后，王涛说：‘下午我们去看新大桥怎么样?’我说：‘好哇，老师正让我们写一篇描述新大桥的作文呢，可我至今还没去过。’王涛看了看我说：‘那就说定了，两点我们在这里集合。’下午两点，我准时到了楼下的小卖部，过一会儿，王涛和我们班另外四名同学，肖平、赵立凡、郭展、张弓一起来了。我们到了新大桥，先在桥上看了看，全新的大桥，滚滚的河水，我们几个人高兴得又呼又叫。这时，王涛建议每个人对着河水发誓，看将来谁能成为国家的栋梁。郭展说他要成为画家，他的父亲是美术教师。赵立凡说要成为医生，他家从爷爷开始就行医治病。张弓说要参军打仗，缴获几支美国枪。王涛说到月球上探险，将来地球废弃的时候，为人类寻找新的家园。只有肖平不说话，肖平在我们班是最腼腆的一个男生，说话就脸红，胆子也小，可他学习不错，不惹事，老师挺喜欢他。大家硬逼着他表态，他看着河里漂泊的船只说：‘我就当个船工吧。’大家哄地笑了起来，郭展抢白说：‘有船公就有船娘，让李小燕当船娘吧。’我气得立刻追打起郭展来。这时天气越来越热，我们头上的汗珠水一样往下淌。王涛建议到河里游泳，大家想也没想就跑下桥去。王涛、赵立凡、郭展、张弓脱了上衣就要下水，肖平不会水，跟我留在岸上。他们刚刚游了两米远，王涛、赵立凡和郭展就沉入一个深坑中，急呼救命，听到喊声，水性尚好的张弓奋力游向深坑。这时，肖平不顾自己不会游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邪劲，冲下水去把离岸最近的王涛拉上了岸。当他再次冲下去救另外几个同学时，我抓住他说：‘你不会游泳，不能下去!’肖平甩开我的手说：‘他们会淹死的。’肖平挣脱了我，又一次奋不顾身冲进水里，他拼命地朝几个伙伴游去，当他伸出手去拉同伴时，漩涡吞没了他。

“我和王涛四处呼喊：‘救命——救命——’这时岸上有一个30左右岁的男子，他始终带着两个孩子在一边玩耍，当肖平下水救起王涛时他在一旁观看。肖平被水卷下去了，水里的四个伙伴眼看就要没命了。我和王涛向那位叔叔跪了下去，‘叔叔，救命啊，救命!’中年男子被我们的哭声打动了，他将孩子领在一边，向水中冲了两步，又退了回来，嘴里嘀咕说：‘不行，不行，我中午喝酒了。’我见他不救同学们了，又跪到他跟前，抱住他的腿说：‘叔叔，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不能啊!’那位叔叔看也不看我，领起他的两个孩子就走了。

“王涛此刻对着河里的一个船民喊起来。这个船民始终在离伙伴们几米远的水面上划着小船，我也哭着跑了过来，跟王涛一起求这位船民：‘叔叔，好心的叔叔，救救我们的同学吧，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我们一定报答你，你要多少钱都可以，只要你把船摇向他们，他们就有救了。’

“船民半晌没吭声，他看着漩涡中挣扎的几个同学，又看看我和王涛，面容冷酷地扔来一句话：‘我只打捞死的，不打捞活的。’听他这样说，我不解地问：‘为什么?’他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回答：‘打捞个活的，几百块钱就打发了，捞个死的，少说也得万八千块。’

“天哪，天哪!我和王涛抱头痛哭，我们就这样看着水里的四个伙伴一次又一次露出头来向岸上的人急呼救命，直至看不到他们的发梢，听不到他们的呼喊……”

……李明波的手忽然抖动起来，李小燕的叙述让他想到更深层次的社会问题，而不是单纯地报道小英雄肖平的事件。他看了下时间，时间尚早。他就对李小燕说：“肖平小朋友是我们大家学习的好榜样，现在叔叔要把肖平的事迹报道出去，同时也要让那两个见死不救的家伙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你能将另外几个小朋友的住址告诉叔叔吗?”李小燕想也没想就说：“叔叔，我带你去。”

李明波在李小燕的引导下，来到一所学校，郭展生前就住在学校的公寓里。李小燕将李明波带到二楼楼梯口，指着一个门说：“叔叔，这就是郭展的家。事情发生后，他的爸爸妈妈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李小燕走后，李明波开始敲门，门上有门铃和猫眼儿。不一会儿，门开了。一位中年男性无精打釆地站在门里，冷漠地注视着眼前的李明波。李明波赶紧自我介绍：“我是电台的记者，想采访一下事情的经过，听说那天你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家长。”

郭展的父亲这才将李明波让进屋，悲怆的氛围立刻把他们围住了，桌子上是郭展的黑白照片，照片的框子周围编织了一朵朵小白花，星星似地连缀在一起。郭展的母亲过分悲伤，被亲戚们接到乡下去了。郭展的父亲正在房间里放哀乐，他将DVD关掉，面对李明波坐下来，眼泪便汹涌而出了。

李明波想说什么，又觉得这个时候劝说实在是多余，于是只好听任对方流泪。

郭展的父亲叫郭翼达，在一所中学任美术教师。擅长国画，作品曾到日本展出，在这座城市也算得上一个小有名气的人物。郭翼达揩干眼泪说：“真是不可思议呀，我们这座城市的人精神文明建设讲了多少年，还是先进市，可看见孩子在水里快淹死了，居然无动于衷。我真想不通，如今的人都怎么啦?得了什么病啦?”郭翼达双手捶着脑袋，陷入一片痛苦的回忆中。

“那天是星期天，我们的孩子傍晚还没有回家。我有点不放心，就和妻子步行到街上。我们这儿离新大桥不远，穿过门前的一条街，就可以看见大桥的栏杆。正走着，忽然看见桥上聚了很多人，吵吵嚷嚷的像是在打架。我和妻子好奇地奔过去看，知道有几个孩子在河里溺死了。一种不祥之感忽然袭上我的心头，会不会有郭展?……我拼命挤到人群的最前面，力求把场面看得更清楚一些。这时，我看到了王涛和李小燕，郭展下午是和王涛一起走的，几个同学平时总在一起玩。我喊了一声王涛，两个孩子立刻跑了过来，王涛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用手往水里指划，李小燕哭着说：‘叔叔，郭展他们几个同学被水里的漩涡卷走了。’我的头轰地响了一下，就冲河里奔去。围观的人说：‘人早就死了，还是找船民打捞吧。’于是热心的人从附近找来两名船民，让他们打捞尸体。一位船民知道我是遇难者的家属，就讨价还价说：‘打捞一个人元!’未等我张口，大伙就愤怒地指责他：‘你还有没有良心?是不是人?’面对众人的压力，两船民又嘟囔说：‘那就一人给元吧。’船向水中的漩涡漂去，我的心也随船漂动，这是多么揪心的时候啊，父子相见，我就要见到儿子了，可他永远也看不见我了，听不见我的呼喊了。果然，第一个打捞上来的就是郭展，我尚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衣服我认识，那件墨色的T恤衫，成了一面黑色的旗帜向我招摇。我想扑上前去，船民将船摇到岸边停住说：‘有没有人出钱?没人出钱，我再把他扔下去。’我赶紧摸衣服口袋，郭展的妈妈也摸衣服口袋，我们一共掏出了块钱，船民看看钱说：‘不行，太少了。’说着就要往河里扔尸体。我和妻子扑通跪在岸上，摘下腕上的手表和戒指，求船民行行好，可怜可怜孩子。周围的群众也愤怒地喊起来，要揍他俩。两个船民迫于众怒只好继续撑船打捞尸体……”

郭翼达说不下去了，停了一会儿，他扬起挂满泪痕的脸说：“记者同志，如果你真有一颗正义之心，你就把这个好好写一写……”

李明波从郭展家出来，沿着河岸走向大桥，看着滚滚的河水，河面上几只船帆游动，有船娘唱着清甜的歌，歌声随风荡漾，忽远忽近，偶尔能听清那歌词：“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挂红灯，人家夫婿团圆去，孟姜女千里寻夫哭长城……”歌词显得那么古老，却有一种朴素的情感贯穿始终。李明波想，在物质变得如此重要的今天，听听这首歌，真是从骨子里羡慕孟姜女的纯真情感。可惜，纯真的情感越来越少了，真担心有一天，它会像恐龙一样绝迹。

4

李明波又来到王涛家，对小英雄肖平的认定，王涛一家成了至关重要的证据。他不相信王涛父亲的心真是钢铸的，一点报恩的意识都没有。李明波决心好好找他谈谈，让他放松思想，消除顾虑。如果实在不行，他就争取王涛，小孩子总是撒不好谎的。

果然，王涛的父亲不在家，开马自达去了。王涛一个人躺在床上，脸色蜡黄。李明波首先将录音笔打开，放在衣服口袋里，开门见山说：“王涛同学，我是电台的记者，那天我目睹了河上惨不忍睹的一幕，那个不会水却奋不顾身下水救人的同学叫肖平，现在社会上纷纷传说他是见义勇为的小英雄，他为了救别人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的家里也只有他一个孩子，他的父母想他都要想疯了，可是他救上来的这个同学却始终没有去看看他的父母。王涛，要是肖平救了你，你会去看他的父母吗?”

王涛呜一声哭了，“叔叔你别说了，我早就想去，可我爸爸不让去，我爸爸怕肖平的父母讹上我们家，要好多好多钱，我们家没有钱。”李明波这才拉过椅子坐下，他让王涛把那天的经过讲述一遍，与李明波近日采访到的情况基本相符。现在，李明波要等王涛的父亲回来，有许多话必须跟这位不近情理的家长讲，他相信人心都是肉做的。

中午，王涛的父亲风风火火走了进来，抄起桌上的白开水就咕咚咕咚喝了下去，放下水杯，才看见椅子上坐着李明波，见是前日来过的记者，理也不理掉头就往门外走。这时，王涛从床上爬了起来，他光着脚扑向父亲，“爸爸，你别走，我已经跟记者叔叔说了，是肖平救了我。我不能再说谎了，说谎有罪。”

王涛的爸爸终于无奈地叹口气，面对李明波说：“记者同志，不是王某人心狠，我是不敢认这个账。听说肖平的父亲也是工人，他母亲已经下岗了。我们要认了这个账，他家跟我们要十万八万的，我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呀!再说，王涛长大了，除了照顾我，还要照顾肖平的父母，他怎么担当得了呢?”

李明波忽然发出一声冷笑，他觉得面前这个男人认识问题和理解问题的水平如同刚出生的幼儿。他再也没有耐性对他循循善诱了，索性直言说：“按你的逻辑，肖平当时就不该去救王涛，王涛被淹死了，而肖平活着，他的父母可以把肖平培养成才，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王涛的父亲不以为然地说：“那我不管，反正我儿子活着就行。如果当初救人是想图个报答，那我还不愿意让他救呢。这么重的恩我们报答不起。”

李明波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向门口，临出门的时候，又扔下两句话：“后天是肖平的追悼会，但愿能在那个场合见到王涛。”

李明波像打满气的足球，瞬间就冲出了王涛家，他就像有人踢着，左一脚右一脚，哪一脚都没个深浅，踢得他头脑发蒙。到了电台，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主持人王菲来了，进门就嚷：“李明波你的气色怎么这么差呀!跟人打架了吧?”

李明波喝了口茶，喘息一会儿，就把这几天的所见所闻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王菲听完，一蹦老高，“哎呀李明波，这可是精神文明的好素材，我们做个节目吧。”

不一会儿，王菲就把大纲拉出来了，李明波看看，正对主题，不由也来了精神，嘴上夸道：“王菲最近神起来了啊，成长蛮快的。”

王菲说．：“得了吧你，谁不知道你从来对我不屑一顾呀?”

李明波笑说：“我要敢对你一顾，准有人跟我没完。”

王菲哧地笑了，“知道，你家有个醋罐子。”

李明波说：“现在可不是发酸的时候，后天召开肖平的追悼会。在此之前，我们要把节目播送出去。”

李明波和王菲连夜将肖平的父母、班主任以及现场的见证人之一李小燕请到电台，在直播间制作了一档半小时的节目。这半小时热线电话不断，群众纷纷表达对肖平的赞扬和对两名袖手旁观者的愤慨。一位小伙子打电话说，那天他就在出事地点附近卖东西，恨自己当时不知道这件事。对那两个见死不救者，如果我知道是谁一定不卖给他们东西，让他尝尝被大家被社会孤立的滋味……

节目刚刚播出，台领导就来了，如此反响强烈的节目是台里近几年来少见的。台领导的肯定，使李明波越发有了信心，节目播出以后，他就悄悄回了家，后半夜将稿子整理出来，题目是《呼唤道德的碧水蓝天》。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刚要眯眼睡觉，手机又响了，王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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