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这是我卖的最后一头牛
十多年前,组里收治过一位患胃癌的老太太。她住在漳州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丘陵地带,路不太好走,儿子没上高中就到广东打工去了,一直没回来,也没太多联系。她平素就和老伴伺候几亩薄地,勉强度日。
她是怎么发现胃癌,我不得而知。就记得他们是经医院进修的医生介绍后特地赶来厦门医治。起初好像老太太不肯来,觉得病似乎没那么严重,能吃饭、能下地,并不碍事。医院的医生拿着病理报告单好生劝了一番,说动了老头儿,才顺带着把老太太拽来。
主任固定周一专家门诊,那会儿号已经不好挂,没提前几天或找个熟人帮忙,想直接看病还是很难。可这些老两口并不懂,他们凌晨从村里搭别人运菜的小面包车到了县城,又在长途车站等了辆大客车才到厦门。医院倒不太远,可他们是第一次来,没少费工夫。等他们背着小棉被、兜着脸盆赶到门诊部时已是上午快十点。号是别指望有了,导诊护士看他们一脸疲惫,便将他们安排在背风的一侧,看看主任能不能帮忙加个号。
毕竟有病在身,老太太有些支持不住,锁着眉头,不说话,一动不动地听着报号器喊着XX号患者进去检查的声音。老头儿也没吱声,把编织袋往墙边推了推,挪出一个道儿,让其他病人家属好通过。这一等就是三个多小时,好不容易主任把大几十个病人都完了,刚刚打开门,老头儿蹭地一下迎上去了,对着主任憨憨地笑了下,又指了指那头歪在角落里的老太太,说老婆子只会闽南话,不会听也不会说普通话,一切由他代劳,接医院的胃镜报告单递给主任,就算汇报完病情了。“胃窦溃疡型胃癌!”,胃镜下边界僵硬的巨大火山口溃疡加上病理报告已经可以完全确诊,主任二话不说,折回办公室直接开出住院单,让老两口去住院处交上押金后马上办手续。
当着他们的面,主任给我打了个电话,“咱们还有空床吗?”“没了,今天已经收了八个,已经满了。”“别组能先借下吗?”“也满了…”“这样啊,待会儿上去一个胃癌的病人,有点重,不能拖了,想办法安排一下。”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让工友帮忙从库房里把钢丝折叠床先搬出来,在护理站边上的走道里临时铺上床单当个加床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几乎成了那时常规的唯一的办法,以至于有一回一个美国专家过来参观时,面对乌央乌央的病人和家属,异常震惊地问我们,“医院吗?!”
等他们办完入院到病房时已是下午两点多,我在赶着新入院的几份病历,一抬头,他们已经站在我面前。“张医生,我们来了。”,老头儿咧嘴一笑,有些尴尬地指着直接倒在钢丝床上的老伴说,“她就是那脾气,别见怪,有什么问题问我就行。”
医院里的规矩,但凡收入院,问病史、查体必须是向患者本人采集。我拍了拍老太太的肩膀,开始采集资料。老太太说几句就比划一下,老头儿跟着再补充两句。加上之前的检查报告,七拼八凑,基本够把一份完整病历写好了。末了,我有些歉意地对老头儿说,“只要房间里一有空床,我马上把你们调进去。”老头儿听完又笑了,“能马上住进来,我们就要感谢土地公、感谢菩萨啦,不好意思老麻烦你们。”
“哪里,不麻烦的。这是我们条件限制,让你们受累了。”轮到我有些不好意思了,这和医院确实有些不太相称,“看得出,你们经济也不是太好,所以这里住院期间的发票一定要留好,出院回去后可以找医保报销一部分。”“什么医保?我们没有啊。哦,好像有个农村保健,但不知道怎么去做。”“没事,你搞不定还有你儿子嘛,让他有空从广东回来帮帮你们。”我随口又补了一句,这回老头儿愣了下,赶紧挤出了点笑容,没再多说什么。
直觉当场告诉我,这对老夫妇没有像城里人有医保,也不知道怎么去申请农保,能用得上的可能就是住院押金里的几千块钱。而我们能做的,是在不违反诊疗常规的前提下尽可能替他们省下每一分钱。话虽这么说,我们心里也清楚,这么做病人只能得到最基本的服务,而且得承担很大风险。如同进了家餐馆,没办法点菜了,就要了两碗米饭,填饱肚子能行,但吃起来肯定不太舒服。
后面的事情进展的还算顺利,进来两三天后就安排手术。术前老头儿照例笑嘻嘻地拉着老太太在术前同意书上摁了指印。主任亲自上台,手术很成功,淋巴结清扫也很干净。我们等老太太一醒,清理了下呼吸道,就赶紧从麻醉复苏室里转回普通病房,亲自守在边上盯着,能省一点是一点。因为他们的账户上已经没剩多少钱了,而后面还要补液、营养支持、防感染、化疗等等,加上一些复查项目,一个都少不了,哪儿哪儿都花钱。
医院有规定,患者欠款由主管医生负责,如果没有结清就私自离开,则直接从医生当月工资里扣,如果不够扣,就拿整个科室的工资奖金开刀。医生不但得负责治好病,而且还要当好“催债鬼”。我特别能理解有些同行被逼得没办法,只好对病人说,“再不交钱,就只好停药了”。这是万般无奈的下策,医生也有老小,要再扣掉大半月工资,谁都吃不消。
这次遇上这老两口,我也纠结,口袋里的催缴通知单放几天,还是不敢拿出来面对每次经过就会起身对我微笑的老头儿。但没办法,也只好实话实说,告诉了老头儿后续大概还要做的哪些治疗,让他把缺口再想想办法补上。老头儿还是笑,“张医生,我还以为是手术有什么问题了呢?别担心,我们肯定不欠钱。”
果然,过了两天,钱又补齐了。我们把老头儿叫到办公室来询问对后续化疗有什么想法,要么用比较便宜但副作用大的方案,要么用一些进口的二线药物,价格高但疗效确定。老头儿想了想,没马上回答我,而是出去打了会儿电话,等他再进来时,笑眯眯地对我说,“张医生,就用便宜的吧,我们农村人,身体好,没事的。”
怎么可能没事呢?老太太对5-氟尿嘧啶反应强烈,连吐带发烧,差点把伤口崩裂了。坐在远处的医生办公室里都能听到她干呕的声音。因为请不起护工帮忙,老头儿一个人从早到晚照顾着老太太,竟然也安全过关了。好几次想当面对他们说抱歉,我们不是没有办法完全控制那些症状,而是如果真要那么做,药费肯定要严重超标,迫不得已,只好用些普通的药缓解症状、折衷为之。老头儿倒一直没有意见,好几次特开心地告诉我,他发现床是电动的,可以仰起来,就是有些软,不如家里的硬板床舒服。
后来老太太的几次化疗是每个月做一次,一次比一次辛苦。这就好比喝酒,头一两杯不上头,越喝越晕,到后来彻底散黄了。所以每次化疗,最好是能配合辅助一些药物,则可以把症状控制在常人能接受的范围里。对老两口来说,这也就是理论上成立,因为他们每次就带了两千块来住院,刨去检查和基础药物的钱外,没剩多少给两个人日常三餐。要知道,医院一台阑尾炎连手术带抗炎治疗,怎么也得三千块。好在老天有眼,每次看老太太来住院时精神都比前次好,人开始胖了起来,肿瘤标志物一直保持正常,说明整体手术及化疗效果还是很确定。这可能是对我们医生最大的安慰和鼓励吧。
记得第六次化疗结束时,老头儿跑到我面前又问了遍,“确定是最后一次化疗了吗?以后不用再继续啦?”“是啊,一般情况良好,恢复得不错,以后定期复查就行。”“太好了!太好了!张医生,帮我谢谢主任啊!你们是救命恩人啊!我有五头牛,每次看病都差不多要卖掉一头。这次来厦门,我把最后那头也卖了,还好是最后一次了。不然我上哪儿再去抓头牛来卖啊。”说完,老头儿兴高采烈地搀着老伴去护理站感谢护士们了。
是啊,上哪儿再去抓头牛来卖呢?想为你们省钱,就让你们多受了那么多罪,我很纠结,可不知道怎么才能更好地帮你们啊,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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